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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50 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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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50 章

漂浮著的蚊子屍體無聲地吶喊,令異鄉人腦海裏回響著“就一定要死在你的碗裏”的旋律。

她想剖開蚊子的腦子,看看它到底是怎麽想的。可蚊子是沒有腦子的。想要研究蚊子行為模式的她,興許是當孩子的時間久了,忘了帶上自己的大腦。

人是不能對比的,一對比就出齟齬。

屋子裏明明有兩個人,蚊子偏偏只盯著世初淳咬。她也不是非得要織田作之助和自己共同分擔,來個蚊子群底,同甘共苦,品味品味下何謂遍體瘙癢。

只是,她就像一只被蚊子逮住的羔羊,它們別的不要,專門挑她一只玩命地薅。她都快被薅禿了,織田作之助全身上下還清清爽爽。這就叫人心理嚴重失衡了。

被咬得很厲害的女童,試圖在養父裸露的部位找到一個蚊子包。

可是沒有,一個也沒有。世初淳掃視著自己滿胳膊、滿腿的包,頭頂的怨念撲哧撲哧地漲。

織田作之助購置了驅蚊水,浸泡在水盆裏給孩子泡也無效。他摸摸女兒手臂前土豆大的蚊子包,嘴唇勾起一個不起眼的起伏。

世初淳:“!!!”

你笑了!正為滿天飛的蚊子頭疼的孩童,義憤地指著看自己笑話的監護人。

被抓包了的織田作之助面不改色,單頂著張正氣凜然的臉,攤開雙手,表情看起來要多無辜有多無辜。

他沒有笑哦。誰笑了?他不知道,反正不是他。

冬日來臨,世初淳的嘴巴幹裂,露出裏頭的粉肉。

小孩子沒說,監護人不顧,那裂痕就反反覆覆地撕裂愈合,愈合撕裂,直到最後結的痂緩緩脫落。

在織田作之助看來,這本是沒什麽的,連他受過的最輕微的傷也比不了。要他看來,能稱得上嚴峻的唯有生死大事。

而這生死大事,在收割掉無數條性命的他眼裏,也著實是單薄了些。

當前的他,沒有看顧自己子女的常識,連憐憫、關愛的成長亦是超級無敵地緩慢。他撫摸著女兒嘴邊結起的淺茶色硬皮,微微突起的指腹擱在上頭,來來回回地摩挲著,略帶著驚奇與疑惑。

貧窶是紮根在血液皮肉裏的頑疾,肉眼無法捕捉,卻潛伏在生活裏的每個角落。它影響著人的方方面面,一刀一刻痕,直至將其塑造成清苦的形狀。

屋子裏禦寒措施少,基本只靠棉被。每逢冬季來臨,世初淳就被凍得直打顫。織田作之助把她抱在懷裏,也只能緩解一時之急,腳底長的凍瘡通紅的部位直發癢。

她下意識要去撓,被監護人捉住了手。

織田作之助單手握住女兒兩只腳腕,放在自己的小腹前,給她捂腳。捂熱了再放開。

經過賽爾提的提醒,自己粗陋著過日子,也讓女兒跟著自己簡陋的織田作之助,終於想起來要給孩子搽藥膏。他原先就過著這樣的生活,也難以認知到養育了孩子,自己須得做出什麽樣的改變。

如此日覆一日,年覆一年。

織田作之助有能力、有技術能改變現狀,只要他違背自己之前定制的原則,重拾殺人的工具,富貴也只是幾條人命的事,就跟以殺人為買賣傳承家業的揍敵客家族一樣。

可他不願意這麽做。

興許將來,他會將女兒看得比自己的原則還要重。寧可顛覆平靜的生活,打破正在實踐的夢想,也要竭力為自己的女兒做到些什麽。然而,目前的他還沒有到達那個階段。

在撫養世初淳之前,織田作之助擅長掠奪,從未有過給予。

有時他抱著小孩子,掌心拍著她的肩,哄她入睡。

他的手掌能從女兒的肩頭,覆蓋到她的前襟。只要他用力摁下去,無視掉女兒蚍蜉撼樹的掙紮,手心下的孩童就會被他簡易地壓成一張血肉淋漓的紙張。

她會迅速七孔流血,還會不受控制地失禁,會走過大多數生物的必經之路,化為一灘沒有意義的血肉,會逐步地腐爛、發臭,和以往死在他手下的人混為一體,分不出區別。

想到這兒,孩子側了下身,織田作之助收起那些血腥的、帶著暴力的念想,把女兒擁進了懷裏,讓她的臉依偎著自己的胸膛。

他的動作輕緩,攙著他自己也沒覺察出的溫柔。

起初收養世初淳時,幼小的孩童在織田作之助眼裏,與自己往常養育過動植物沒有什麽不同。

真要計較區別,大概是他以前養的仙人掌、小烏龜都死了。現在這個孩子,雖然人是笨了些,但是活得挺好不是?

應該是死掉的那些動植物們不中用。

當他握著女兒的手,觀察到她憋屈到郁悶壞了,也強忍著寬慰著自己,不向他發作的模樣,覺得可愛至極,嘴角掛不住莞爾的笑意,即是淪陷的伊始。

當他能夠註意女兒的傷情,為她的悲傷而動容,因她的苦楚心生疼惜,那麽,她才真正意義上地走進了他的生命。

可那並不蘊意著二人份的幸運。

相逢未必預示著結緣,也可能是平地生劫。

好說歹說,織田作之助算是成功地拉扯著孩子長大。只要人沒斷氣,再苦的生活還是能維持下去。

他手頭沒錢,就下賭場賭博,靠預知能力回本。偶爾會帶上總是被關在家裏的世初淳。

賭場烏煙瘴氣,搖色子的、下賭註的、輸紅眼了的賭徒、偷梁換柱的莊家……打著赤胳膊的男男女女放開了嗓子吆喝,時不時穿插著推搡與辱罵。

室內抽煙之人之多,聚攏起白色的霧氣將群眾都吞沒。世初淳被煙熏得頭昏,全程捂住鼻子。她思量著,收養她的人,前腳放下暗殺者事業,後頭運送危險物品,現在還沾染賭博。

要不,她還是快點自強跑路吧,這個家遲早要完。

草長鶯飛,又是一年好時節。織田作之助發現自己的孩子不是個啞巴。她只是不會聽不懂,也不會說當地的語言,此時已經距離他撫養女童過了好幾年。

這個年紀還不會說話,大概率是智力有問題。織田作之助抱著傻女兒,摸腦袋的手沾了點他自己也意識不出的憐愛。

他開始教女兒念自己的名字,此種行徑難度之高,無異於讓結巴初登臺,就得開口唱rap。

織田作之助貼著女兒的耳朵說:“織田作之助。”

孩子躺著一動不動。

他推醒睡著的女兒,指著自己,“織田作之助。”

女兒拍開他的手,讓他別扒拉自己。

織田作之助捉起女兒的手,貼著自己的額頭,意為他的意思,再重覆了一句,“織田作之助。”

世初淳擡起一只眼皮,尋思著,這人大半夜不睡覺,嘮嘮叨叨地說些什麽呢。

莫不成養了孩子之後,家長的智商、情商會同他的殺傷力一起,齊齊地跌進了谷底?世初淳不曉得織田作之助以後會不會恢覆,還是僅針對她一個人的呆楞。

她困惑不已,養父要教授她文字讀、拼、寫,為何不拿紙和筆寫下來,方便指導她。

然,兩人存在著巨大的溝通障礙,這麽明顯的問題,一方有口問不出來,另一方完全沒領會到。織田作之助只得縮減自己的名字,單挑出姓來,教她叫織田。

經過些許波折,各方面要多遲鈍有多遲鈍的監護人,總算是順利地讓自己撫養的孩子知曉了自己姓氏的念法。

他樂得拋高了孩子五、六次,被拋到半空的世初淳捂著肚子,覺得自己中午喝下的米粥都要倒流了。

他在她的手上寫名字。織田作之助。一筆一劃,工工整整。似大陰陽師施予的強力封印,也似以一人的意志穿梭時空烙下的符咒。

名字是最短的咒語,聯系你我,囚禁私情。

寫在手上癢癢的。是致毒的蠍子順著細小的血管走勢,爬到了世初淳的胳膊肘,繞過肩膀,咬住了供應全身血液的心口。

是以,一種難以言明的麻意擴散開來,在她的周身游走。

意識到自己的孩子能學點東西,織田作之助購買了五十音圖圖冊,教導女兒基礎的知識。

沒有對照本,世初淳根本記不住異國他鄉的字。他寫到第八個字,她就忘了前三個字寫的是什麽。

她本身平庸凡俗,不是什麽聰敏之人。

讀書的時期,一大段文言文她要背好久好久,純靠死記硬背才能勉力地記住了。第二天起床,又忘了個幹凈,只能重頭背起。

她的同桌不同,打開書,讀三遍,書一合,倒背如流。

世初淳望著她,似望到了兩人橫貫的宏壯天塹。

她在這頭,欽羨,同桌在那端,耀眼。

她早早地接受了自己的一無是處,可總有比自己光鮮亮麗的人出現,襯得她灰撲撲,提醒著她周身破綻百出。

把自己看得太低,連嫉妒的情緒也缺乏生產的空間,是潛意識裏認定自己不配。

堅持不懈的織田作之助,終究是讓孩子學會了自己整個名字的寫法。

世初淳找了半天家裏紙和筆,遺憾地發覺自己找到了,身高也夠不著。只能反過來,在織田作之助的手上寫下自己的名字。世初淳。

當織田作之助叫出她的名字,不知道為什麽,被辣椒嗆到,被奶粉噎住的感覺重新浮現。

心頭傳來的鈍痛疼得她一下坐不住,直直地朝前摔倒,被織田作之助穩穩當當地接住。他摸著她的後腦勺,說了句什麽。

窗外的雨水淅淅瀝瀝,打下了稀稀落落的繁花。是天在哭,還是她的心在哭,實難分辨。唯有一個念頭分外的明晰——她一直、一直在等這個人呼喚自己的名字。

為什麽會形成這樣毫無根據的念想,正如她對這個人的沒來由的倚賴一般,自打看見他的第一眼起,恰似無根的浮萍四處尋覓,千辛萬苦,最終找到了依傍之地。

“對不起,讓你跟著我吃苦。”

“我也是人生第一次做父親,沒有經驗。我會好好地學習,盡力做好的。”

處於蒙昧間隙的青少年,掀起眼瞼,整個人散發著誠摯的輝光。他捧著幼童的手,臉頰在上邊親密地磨蹭著,口中敘說的言語令人忍不住信服。

“世初你等等我,好嗎?”

回應他的是張開的手臂,抱住了他的腦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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